刺客列传(8)

网址 : www.shuzhai.org 时间 : :2013-05-18 整理 : 古诗文网

豫让者,晋人也,故尝事范氏及中行氏,而无所知名。去而事智佰,智佰甚尊宠之。及智佰伐赵襄子,赵襄子与韩魏合谋灭智伯,灭智伯之后而三分其地。赵襄子最怨智伯①,漆其头以为饮器②。豫让遁逃山中,曰:“嗟乎!士为知己者死,女为说己者容③。今智伯知我,我必为报仇而死,以报智伯,则吾魂魄不愧矣。”乃变名姓为刑人④,入宫涂厕⑤,中挟匕首,欲以刺襄子。襄子如厕,心动,执问涂厕之刑人,则豫让,内持刀兵,曰:“欲为智伯报仇!”左右欲诛之。襄子曰:“彼义人也,吾谨避之耳。且智伯亡无后,而其臣欲为报仇,此天下之贤人也。”卒释去之⑥。

①怨:恨,仇恨。②膝其头以为饮器:把他的头盖骨涂以膝做为饮具。③以上二句为古成语。说(yuè,悦),同“悦”。喜欢、爱慕。容,梳妆打扮。④刑人:受刑的人。这里犹“刑余之人”即宦者。⑤涂厕:修整厕所。涂,以泥抹墙。⑥卒释去之:最终还是把豫让放走了。释,放。去,离开。

居顷之,豫让又漆身为厉①,吞炭为哑②,使形状不可知,行乞于市。其妻不识也。行见其友,其友识之,曰:“汝非豫让邪?”曰:“我是也。”其友为泣曰:“以子之才,委质而臣事襄子③,襄子必近幸子④。近幸子,乃为所欲,顾不易邪⑤?何乃残身苦形⑥,欲以求报襄子,不亦难乎!”豫让曰:“既委质臣事人,而求杀之,是怀二心以事其君也。且吾所为者极难耳!然所以为此者,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。”

①漆身为厉(lài,赖):以漆涂身,使肌肤肿烂,像患癞病。厉,同“癞”。癞疮。 ②吞炭为哑:吞炭为了使声音变得嘶哑。 ③委质:初次拜见尊长时致送礼物。这里有托身的意思。 ④近幸:亲近宠爱。 ⑤顾不易邪:难道还不容易吗。 ⑥残身苦形:摧残身体,丑化形貌。

既去,顷之,襄子当出,豫让伏于所当过之桥下。襄子至桥,马惊,襄子曰:“此必是豫让也。”使人问之,果豫让也。于是襄子乃数豫让曰①:“子不尝事范、中行氏乎?智伯尽灭之,而子不为报仇,而反委质臣于智伯。智伯亦已死矣,而子独何以为之报仇之深也?”豫让曰:“臣事范、中行氏,范、中行氏皆众人遇我②,我故众人报之③。至于智伯,国士遇我④,我故国士报之。”襄子喟然叹息而泣曰:“嗟乎豫子!子之为智伯,名既成矣,而寡人赦子,亦已足矣。子其自为计,寡人不复释子!”使兵围之。豫让曰:“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,而忠臣有死名之义。前君已宽赦臣,天下莫不称君之贤,今日之事,臣固伏诛⑤,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,焉以致报仇之意,则虽死不恨。非所敢望也,敢布腹心⑥!”于是襄子大义之,乃使使持衣与豫让。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,曰:“吾可以下报智伯矣!”遂伏剑自杀。死之日,赵国志士闻之,皆为涕泣。
其后四十余年而轵有聂政之事。

①数:列举罪过而责之。 ②众人遇我:把我当成一般人对待。 ③众人报之:像一般人那样报答。 ④国士:国内杰出人物。 ⑤伏诛:受到应得的死罪。诛,杀死。 ⑥敢布腹心:敢于披露心里话。

聂政者,轵深井里人也。杀人避仇,与母、姊如齐,以屠为事。
久之,濮阳严仲子事韩哀侯,与韩相侠累有卻①。严仲子恐诛,亡去,游求人可以报侠累者。至齐,齐人或言聂政勇敢士也,避仇隐于屠者之间。严仲子至门请,数反②,然后具酒自畅聂政母前③。酒酣,严仲子奉黄金百溢④,前为聂政母寿⑤。聂政惊怪其厚,固谢严仲子。严仲子固进,而聂政谢曰:“臣幸有老母,家贫,客游以为狗屠,可以旦夕得甘毳以养亲⑥。亲供养备,不敢当仲子之赐。”严仲子辟人,因为聂政言曰:“臣有仇,而行游诸侯众矣;然至齐,窃闻足下义甚高,故进百金者,将用为大人粗粝之费⑦,得以交足下之欢,岂敢以有求望邪!”聂政曰:“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⑧,徒幸以养老母;老母在,政身未敢以许人也。”严仲子固让,聂政竟不肯受也。然严仲子卒备宾主之礼而去。

①有郤:有仇怨。郤,空隙,裂缝。喻感情上产生裂痕。 ②数反:多次往返拜访。反,同“返”。返回。 ③畅:敬酒。《战国策》作“觞”。是。 ④溢:即“镒”。古代重量单位。为二十两。一说二十四两。 ⑤寿:敬酒或用礼物赠人,表示祝人长寿。 ⑥甘毳(cuì,粹):甜脆食物。毳,通“脆”。 ⑦大人:对别人父母的敬称。粗粝:粗糙的粮食。谦词。 ⑧降志辱身:使心志卑下,屈辱身份。 市井:市场。下文“市井之人”指做买卖的人。

久之,聂政母死。既已葬,除服①,聂政曰:“嗟乎!政乃市井之人,鼓刀以屠;而严仲子乃诸侯之卿相也,不远千里,枉车骑而交臣②。臣之所以待之,至浅鲜矣③,未有大功可以称者④,而严仲子奉百金为亲寿,我虽不受,然是者徒深知政也。夫贤者以感忿睚眦之意而亲信穷僻之人⑤,而政独安得嘿然而已乎⑥!且前日要政⑦,政徒以老母!老母今以天年终,政将为知己者用。”乃遂西至濮阳,见严仲子曰:“前日所以不许严仲子者,徒以亲在;今不幸而母以天年终。仲子所欲报仇者为谁?请得从事焉!”严仲子具告曰:“臣之仇韩相侠累,侠累又韩君之季父也,宗族盛多,居处兵卫甚设,臣欲使人刺之,(众)终莫能就。今足下幸而不弃,请益其车骑壮士可为足下辅翼者⑧。”聂政曰:“韩之与卫,相去中间不甚远,今杀人之相,相又国君之亲,此其势不可以多人,多人不能无生得失,生得失则语泄,语泄是韩举国而与仲子为仇,岂不殆哉⑨!”遂谢车骑人徒,聂政乃辞独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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