氾论训

网址 : www.shuzhai.org 时间 : :2013-09-20 整理 : 古诗文网
【原文】
    古者有鍪而绻领以王天下者矣,其德生而不辱,予而不夺。天下不非其服,同怀其 德。当此之时,阴阳和平,风雨时节,万物蕃息。乌鹊之巢可俯而探也,禽兽可羁而从也。岂必褒衣博带,句襟委章甫哉!
    古者民泽处复穴,冬日则不胜霜雪雾露,夏日则不胜暑热蚊虻;圣人乃作,为之筑土构木以为宫室,上栋下宇以蔽风雨,以避寒暑,而百姓安之。伯余之初作衣也,掞麻索缕,手经指挂,其成犹网罗。后世为之机杼胜複,以便其用,而民得以揜形御寒。古者剡耜耜而耕,摩蜃而耨,木钩而樵,抱甀而汲,民劳而利薄,后世为诔耜鉏,斧柯而樵,桔皋而汲,民逸而利多焉,古者大川名谷冲绝道路,不通往来也,乃为窬木方版以为舟航,故地势有无得相委输。乃为靻蹻而超千里,肩荷负儋之勤也,而作为之揉轮建舆,驾马服牛,民以致远而不劳。为鸷禽猛兽之害伤人而无以禁御也,而作为之铸金锻铁,以为兵刃。猛兽不能为害。故民迫其难则求其便,困其患则造其备。人各以其所知去其所害,就其所利。常故不可循,器械不可因也,则先王之法度有移易者矣。
    古之制,婚礼不称主人,舜不告而娶,非礼也。立子以长,文王舍伯邑考而用武王,非制也。礼三十而娶,文王十三而生武王,非法也。夏后氏殡于阼阶之上,殷人殡于两楹之间,周人殡于西阶之上,此礼之不同者也。有虞氏用瓦棺,夏后氏堲周,殷人用槨,周人墙置翣,此葬之不同者也。夏后氏祭于闇,殷人祭于阳,周人祭于日出以朝,此祭之不同者也。尧《大章》,舜《九韶》,禹《大夏》,汤《大濩》,周《武象》,此乐之不同者也。故五帝异道而德覆天下,三王殊事而名施后世,此皆因时变而制礼乐者。譬犹师旷之施瑟柱也,所推移上下者,无寸尺之度,而靡不中音。故通于礼乐之情者能作音,有本主于中而以知榘彟之所周者也。
    鲁昭公有慈母而爱之。死为之练冠,故有慈母之服。阳侯杀蓼侯而窃其夫人,故大飨废夫人之礼。先王之制,不宜则废之;未世之事,善则著之;是故礼乐未始有常也。故 圣人制礼乐,而不制于礼乐。治国有常,而利民为本;政教有经,而令行为上。苟利于民,不必法古;苟周于事,不必循旧。夫夏商之衰也,不变法而亡。三代之起也,不相袭而王。故圣人法与时变,礼与俗化,衣服器械各便其用,法度制令各因其宜,故变古未可非,而循俗未足多也。
    百川异源而皆归于海,百家殊业,而皆务于治。王道缺而《诗》作;周室废、礼义坏而《春秋》作。《诗》《春秋》,学之美者也。皆衰世之造也,儒者循之以教导于世,岂若三代之盛哉!以《诗》《春秋》为古之道而贵之,又有未作《诗》《春秋》之时。夫道其缺也,不若道基全也。诵先王之收《诗》《书》,不若闻得其言。闻得其言,不若得其所以言。得其所以言者,言弗能言也。故道可道者,非常道也。
    周公事文王也,行无专制,事无由己,身若不胜衣。言若不出口,有奉持于文王,洞洞属属,而将不能,恐失之,可谓能子矣。武 王崩,成王幼少。周公继文王之业,履天子之籍,听天下之政,平夷狄之乱,诛管、蔡之罪,负扆而朝诸侯,诛赏制断,无所顾问,威动天地,声慑四海,可谓能武矣。成王既壮,周公属籍致政,北面委质而臣事之,请而后为,复而后行,无擅恣之志,无伐矜之色,可谓能臣矣。故一人之身而三变者,所以应时矣。何况乎君数易世,国数易君,人以其位达其好憎,以其威势供嗜欲,而欲以一行之礼,一定之法,应时偶变,其不能中权亦明矣。
    故圣人所由曰道,所为曰事。道犹金石,一调不更;事犹琴瑟,每弦改调。故法制礼义者,治人之具也,而非所以为治也。故仁以为经,义以为纪,此万世不更者也。若乃人考其才而时省其用,虽日变可也。天下岂有常法哉!当于世事,得于人理,顺于天地,祥于鬼神,则可以正治矣。
    古者人醇工庞,商朴女重,是以政教易化,风俗易移也。今世德益衰,民俗益薄,欲 以朴重之法,治既弊之民,是犹无镝衔橜策錣而御馯马也。昔者,神农无制令而民从,唐虞有制令而无刑罚,夏后氏不负言,殷人誓,周人盟,逮至当今之世,忍訽而轻辱,贪得而寡羞,欲以神农之道治之,则其乱必矣。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,天下高之。今之时人辞官而隐处,为乡邑之下,岂可同哉!古之兵,弓剑而已矣,槽矛无击,修戟无刺。晚世之兵,隆冲以攻,渠幨以守,连弩以射,销车以斗。古之伐国,不杀黄口,不获二毛,于古为义,于今为笑。古之所以为荣者,今之所以为辱也。古之所以为治者,今之所以为乱也。
    夫神农、伏羲,不施赏罚而民不为非,然而立政者不能废法而治民;舜执干戚而服有苗,然而征伐者不能释甲兵而制强暴。由此观之,法度者,所以论民俗而节缓急也;器械者,因时变而制宜适也。
    夫圣人作法而万物制焉,贤者立礼而不肖者拘焉。制法之民,不可与远举;拘礼之人,不可使应变。耳不知清浊之分者,不可令调音;心不知治乱之源者,不可令制法。必有独闻之耳,独见之明,然后能擅道而行矣。
    夫殷变夏,周变殷,春秋变周,三代之礼不同,何古之从?大人作而弟子循,知法治所由生,则应时而变;不知法治之源,虽循古,终乱。今世之法籍与时变,礼义与俗易,为学者循先袭业,据籍守旧教,以为非此不治,是犹持方枘而周圆凿也,欲得宜适致固焉,则难矣。今儒、墨者称三代文武而弗行,是言其所不行也;非今时之世而弗改,是行其非也,称其所是,行其所非,是以尽日极虑而无益于治,劳形竭智而无补于主也。今夫图工好画鬼魅,而憎图狗马者何也?鬼魅不世出,而狗马可日见也。夫存危治乱,非智不能,道而先称古,虽愚有余。故不用之法,圣王弗行;不验之言,圣王弗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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